看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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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个正经的短篇,写于今年5月,取材于一个梦,梦里要看电影但终究没看成。受卡夫卡和残雪的一点影响。

看电影

今天是学校放电影的日子。我从教室走出去,头脑里回味着之前的作业,觉得总算可以放松一下了。路上人很少,天边是蓝黄交接的地方,一棵棵香樟树静默无声,投下幢幢黑影。不过我心中充盈着对电影的期待,于是太阳也就红彤彤地挂着,让淡紫的光落在远处教学楼的白墙上。一滴雨点落在头顶。

前面出现几个人影,亮闪闪的,阴影散出黝黑的光泽。我快步走,越过几棵树影,在桥边第三根栏杆的地方赶上了他们:“哈喽,你们也是去看电影的吗?”我这么一问,这几个人就转过身来,让阳光的阴影落在我身上。逆着光我辨认出我的同学们——嚯呀,巧了,没穿校服,没戴校徽,头发乱蓬蓬的,眼里露出夕阳的红光,摆明了是孤注一掷的模样。于是大家大笑起来,边走边弓着腰,手互相搭在别人的肩上,黑影凌乱如丝,在地上发出嗞嗞的笑声。然后夕阳开始越升越高,没过多久便是中午了。我们的手不肯从肩头放下来,汗止不住地流,喘息声伴着滋滋的笑声轰鸣着。“看电影!看电影!”大家齐声念着,太阳就在头中央挂住不动了。我们不出声走的时候,香樟树上的蝉就开始鸣唱,大家脚下的阴影消失不见。我们行走在没有阴暗的世界里,互相点头致意,感慨着之前学业的辛苦,歌颂着今天的前景。在那里有什么惊喜在等着我们呢?

这个小集体在一栋教学楼下停住了。走在前面的同学突然像一旁的树一样静默不动,头慢慢地转过来,朝我作了个不知什么表情(因为这栋教学楼忽然射出一大片阴影。把头顶的光给挡住了,我看不真切),说声:“到了。你看,这电影院多气派呀。”我沿着他蒸腾而上的话音往上看,不禁感叹出声:“是啊,真气派!”旁边的同学们一齐唱:“多么气派呀!”为首的同学说:“我们进去吧。”

于是弯弯的穹顶让视野呼啦一下黑了。在跨进教学楼的时候,我被一个想法攫住,停住了脚步,想了想现在是什么时候——我记起有一张试卷的订正还没交呢。要是看电影看得太晚,可就没法在今天及时提交了,那样这个学期的努力就功亏一篑啦。我这么一想,旁边的同学瞅准时机一哄而散,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又聚拢来,继续朝着电影院进发,黑影在他们脚下移动。唉,这下可好,我可不知道电影厅在哪儿。学校的通知整齐地码在邮箱里,要找起来得先把一层一层的邮件移开。更何况学校总是出其不意地改变政策,很少有一个通知从发布到落实丝毫未变的。不过,我已经走了这么远的路,直接回去也太没意思了,不如就四处找找,说不定就碰上了。

所以我放轻脚步,在空无一人的回廊里游荡着。今天想必是工作日,因为有朗朗读书声从墙壁里传出,在拱形连廊中带着金属般的回响。可惜室内都是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真切,连脚下的阴影都看不见了。不过,黑也有黑的好处——毕竟是要放电影的地方嘛,哪有亮着灯看电影的道理?一想到电影,我又兴奋起来了,决定在一楼热热身,为看电影作准备。我就在连廊的一边跪下预备,腿一抬,像书里百米赛跑一样一下子往前猛冲起来。那感觉真是舒服!瞧着连廊另一端豆大的亮光迅速膨胀,我觉得我要再一次冲进无垠的光亮之中。但是,“咚”,撞倒了一个捧着书出来的老师。这下麻烦大了,老师的书像蝴蝶一样扑扇着飞出去,一起飞出去的还有老师的手、老师的胳膊、老师的玻璃眼镜和老师的头,几样东西在地上骨碌碌滚得老远。“瞧瞧你干的好事!”老师的头说话了,“没看到我上完课刚出教室吗?你难道不知道临界条件下的危险?”我很窘迫,因为一方面我想帮忙把老师的身体聚拢起来,另一方面,触碰别人的身体自然是不礼貌的,更何况是在电影院这样的公共场合,只得嘴上咿咿呀呀含糊地应着,心里想着如何在处理完这档子事后及时赶上电影。心里所想,不知不觉便说漏了嘴。老师眼角的威光淡了下去,与此同时连廊另一端的室外光线亮度陡增,连廊内景物变得一清二楚,把老师的头照得油光发亮。“原来是去看电影的同学,”老师说,语气变得柔和,“我说方才还见着一队学生朝那里走呢。”“对对,他们是我的同学。您能告诉我电影厅在哪儿吗?”我急切地问道。老师的头作了一个耸肩的表情,老师的躯干夸张地抽动了一下:“这我可不知道,学校的电影厅时刻在变的,有的时候在食堂里面架在锅炉旁,学生们就围着大锅炉这样坐着看,也有的时候在足球场的球门里,放映机的光射在球门的网上支离破碎。还有一次,我前脚刚迈进教室的墙壁,里面排山倒海的特效声音就把我震出来。结果一条腿退得不及时留在了墙壁里,后来还是校工帮忙……”老师的话匣子打开就收不住,我看见老师先前捧着的书被风吹得哗啦哗啦翻腾,迪士尼的老动画也像这样哗啦啦翻腾,破旧的放映机在大铁锅上映出光亮,墙壁上边的佛龛渗出烟气……这和我想象中的电影厅可相差远了。电影厅自然应该是人山人海,霓虹灯光在头顶闪烁,爆米花机器昼夜不歇。虽然在学校里看电影不能奢求太多,但总归……在我胡思乱想的当儿,老师的头因为过道的风骨辘辘滚远了,还有一些模糊的片段顺着外面的光亮照过来:“我有一个学生……球鞋坏了……染色体端粒在……门没关好……”以及一些模糊不清的水声,大概是厕所里在冲水。

连廊的光暗淡下来。现在又是我一个人了,在黑暗中,眼睛望着自己的脚,思考下一步朝哪走。一个想法涌入脑海:“电影院一定有电梯吧。那么,只要从电梯往上乘就能找到了。”这个想法鼓励着我转回身朝外走,但是地上的什么绊了我一下。原来是老师的胳膊。我用脚小心地把它拨到一边,心想这下校工又有的忙活了。


这大热天的,我穿一件单背心都热得慌。今天刚种完东边花圃里那些花,三轮车像人一样流了一身的汗,一下子就锈住了。苦了我,慢悠悠沿着操场推车回去,迎头撞见在跑步的校长。我就说:“早,校长。”他抬起头,脸上挂满汗珠,朝我说:“这操场上的草,可是你种的?”“不是。”我回答。“学生们种的,我们不干这事。”于是校长带着他惯常的若有所思的神情跑远了。我们这儿的人时常讲,校长想把操场跑成直线,在我看来这几乎跟他妄图掰直学生们的脑袋一样荒谬。今天好像是放电影的日子,很难得的事儿,这也是校长在娃娃们前现身的机会,他倒怎么一个人在这大太阳底下跑起步来了。大人物的脑袋真弄不懂,我们就不一样,干活讲究的是一板一眼,有头有尾,没有修改没有裁议。娃娃们的事不归我管,不过换句话来说,啥事也都归我管。比方说吧,上次放电影的时候,就有个老师一不留神把腿卡在墙壁里,哼叽哼叽叫个没完。我从校园这头赶到那头,楼下跑到楼上,把能找到的镜子都卸下来,总算把外头的光引到墙壁上,墙壁便哧啦啦化了。那种玩意……还有一次,大概是好几届以前了,大锅架在放映机旁边聚了光,一下子点着了教导主任的头发。多难堪呀,我们做校工的怎么好意思往领导头上泼水呢。只能把放映机掉转身对向窗户,把外面的光赶出去,火一见了黑就不着了,教导主任的黑发反正在黑屋子里也看不见,厨师却因为他铁锅擦得太亮而被校委革职了……这年头,什么都像时间和天气一样摇摆不定。瞧这天,从落山到正午竟这么快,像猫见了毛线球一样噌地跳起来。教学楼投下的阴影随风乱摆爆裂有声。我的旧三轮车是再也禁不住折腾了……总算临到一栋楼,我将要抬起三轮车迈过台阶,只见一团黑影伴着呼呼的穿堂风滚出走廊,风声中夹杂着说话声听不真切。怕又是哪个学生闯了祸,因为教导主任的身影从隔间的窗户上显出,当然,头上戴着贝雷帽,也像穿堂风一样呼呼飘过去了。我呢,推着我的三轮车,慢悠悠往里走——轮子压到了什么。

一只胳膊,几本书,我就知道。


电梯找到了,居然是在教学楼外边,像商场里那样的坡式电梯,转角处的金属边在太阳下熠熠生辉,教学楼前的大柱子把阴影投到电梯上,斑驳的电线从电梯脚边蜿蜒而出,一直到校园的尽头。我很满意,觉得这么气派的电梯,上面一定是一个豪华的电影厅,人满为患,霓虹灯光浸湿了隔音墙壁,哗哗的特效声铺天盖地……现在我独自一个人乘着这崭新得出奇的坡式电梯,随着太阳光线慢慢攀升,蝉鸣和着热浪嗡嗡地落进现实。刚刚那几个同学想必是早就乘着电梯到了电影厅吧。说不定电影已经开始检票了。为什么他们要躲着我呢?

老校工的三轮车,水管,操场上的草,天边云是校长领带的模样。真热呀,汗从每个毛孔渗出来,浸透了鞋子,汇成一道小溪,顺着电梯缝流下去了。学长学姐们上一次看电影也有这么热吗?我没问过。学校的作业太多,每天在高墙里刷刷地动笔,笔盖掉到地上摞着的书上,书像俄罗斯方块一样,铺满一层就下降一层,中间缺陷的空隙越留越多,女生的辫子得沿着空隙梳。老师进来的时候,书会从墙壁的缝隙中流出去,使得校工常常要打扫走廊,把流出来的书还到教务室去。老校工人是很好的,不像政教处的老师整天一张臭脸。他会把三轮车的手刹捏的吱嘎作响,让驻足在楼道旁的阳光吓得缩回去,学生就从楼梯的扶手上接连滑下来安全着陆。记得有一次他把扫帚立在屋外,吸了光便有了活力,一节节嫩芽从枯黄的稻穗中长出,一个下午爬满了教学楼的一面墙,把校长的一个办公室裹得密不透光……嗡嗡声中,柱子的阴影开始慢慢挪动,我的脸始终对着阳光,半边脸像烧起来似的,另外半边则渐渐隐入顶楼的穹顶下。我往上看去,顶楼的景物一下子吸引了我的注意。我看到了——气派的拱门,镀金的大字“电影厅”,我所寻找的目的地果然在这里。我不禁感叹自己的好运气。多么巧啊!唉,要是原先考试的时候也有这么走运的话,我还会留在这所学校吗?

于是我推开大门,前脚往里伸,后面的阳光蠕动着想跟着钻进来,我赶忙把门用力合上。一关上门,我的汗便止住了,因为这里出奇的凉快,简直可以说是冷了。手边是锈兮兮的扶栏,两边是沉闷地转动着的一排排风扇,脚边散落着几双旧球鞋,空气中有某种躁动的气息。没错,确乎是电影的气味。我沿着扶栏走,眼前又是一道门,极其厚重,铜环上带着金锁,上边是绿荧荧的“逃生通道”四字。这可怪了,明明是电影厅的正门,怎么成了逃生通道,还带上锁了呢?我眯起眼睛从门缝里往里张望,却看见一模一样的扶栏,排风扇和旧球鞋,门里面还有一个门,门前还有一个人,留着和我一样的小平头在朝里望……这样事情就变得显然了。班主任早就说过,一切都像蛇咬着自己尾巴一样是个环。门上的金环,班主任的耳坠,一轮轮的作业和模考,太阳月亮东升西落,跑不到头的操场……既然生活是个环,其中的一些局部自然也可以成环。真没想到老师教的东西也可以用到真切的生活中。只是这样一来,如何进入电影厅就成了问题,因为当我推开这门以后,看到的还是一样的灰暗的景象,排气扇闷闷地转着,慢吞吞地把仅存的一点光线排出去。我想起来,似乎教室里也有这样的一个排气扇在后脑勺那暗趸趸地旋,难怪教室里见不到一丝阳光,单单充斥着白惨惨的电光。这意味着什么呢?


“有什么要帮忙的请您直说,”我就这样回答校长。校长慢慢踱回他的老板椅,一两个烟圈从他的嘴边渐渐向上冒。“我想请你来放电影,你觉得可以吗?”“但是,娃娃们那一套我不懂呀,我怎么晓得他们……”“你不用担心这个,尽管去做就好了。”这老狐狸一来就把话说死,没办法拒绝了。他蛮得意地瞧着我,又说:“你有本领,我知道着呢。”我这破本领顶多能用来当校工吧。不过,既然放电影和做校务用的都是光,那也许我也能胜任。不得不说,这届的校长跟上几届的味道完全不一样了,他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有亮光在闪着。这一闪,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决策就从嘴里冒出来。先是说每届放场电影,如今怎么又叫我这糟老头来摆弄银屏了。

我出办公厅的时候,正逢下课。刺眼的阳光下,几个低年级的同学三三两两,踩着老师的影子往小卖部走去。新来的学生是没有影子的,这自然不用说。如今这番天气,我的老三轮车的影子都在慢慢损耗,更别提人了。话说回来,这当然也是给学生们放电影的缘由了。刚才遇到的那个摔得七零八落的老师不就说嘛:“我们这些当老师的,穷其一生,做的事却跟教室后头的排气扇差不多。”这样看来,我这个放电影的职责也确实算件大事嘛。

到了电影院,我把三轮车停好,沿着早已荒弃的坡式电梯往顶楼走。学校的器械都旧得不成样了,想当年这坡式电梯新买来时是多么气派呀,如今也像人一样揉皱了、起锈了。太阳光从柱子的间隙处撤出来,忽明忽暗。地上的东西有如无声电影一样越走越远,电影厅的钥匙随着攀升在脑间撞出一片琅然。这次放映,中规中矩,设在原来废弃的老报告厅里,并没有弄出太多花样——不过,也许这才是最大的花样。说来说去,学校的上级指示又何必去瞎猜测呢。我把钥匙插进金锁里一转,这厚重的大门便开了。但是,嗬呀,这是……一时间,我的眼睛受不了过道里涌出来的眩目的强光。怎么回事?这里有一个身影,是学生吗?


我赌气在这晦暗的过道里循环了十二次,累得气喘吁吁,电影的味道一点没变浓,光线却已经黯淡到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了。我这么一想,便停下脚步细细回忆起来:我在教室里有见到过自己的影子吗?不,我不记得有。再说我从来没有关注过这一点,作业那么多!影子或许早已藏匿在书旮旯里了罢。要不就是因为我们头顶的灯是无影灯——这倒是说得通。说到底,影子什么的跟学习相比,又有何重要性可言呢?胡思乱想中,我不小心碰到了一只旧球鞋,它像球一样滚了起来,从栏杆缝里落下去,接着轰隆一下,身后的门被打开了,门口露出老校工惊愕的脸。一下子,整个过道被阳光灌满,排气扇喑哑地沉默下来,大铁门上的“逃生通道”黯然失色。

我跟校工并排走进电影厅的时候,只见到一排排人头在攒动——这么多人呀。头顶上拉着奥特曼和钢铁侠的卡通剪纸,空气在人声的蒸腾中湿得仿佛能捏出水来。大家排着一列列长长的队伍,手里攥着票,前后叽叽喳喳说个没完。LED灯和LED大屏幕照得这大厅灯火通映,脚下人影凌乱地发出吱吱的摩擦声。我看得呆了。越过人海,我惊喜地找到了来时在路上碰到的同学,他们也在同一时间发现了我,兴奋地向我招手。于是我挤过几条队伍排在了他们后面,心里舒畅极了,甚至没留意到一直沉默着的老校工已经消失在人群。这个电影厅简直就是我心中的模样呀,我兴奋地想,每届一次的电影,这下终于能看到了。之前倚叠如山的书本试卷仿佛一下变得值得了,在我的脑海中慢慢变薄、变透明,映出地板上陈年的电影海报……如今另一幅崭新的电影海报正明晃晃地挂在旁边呢,只是隔得有点远,看不真切。在我排队的当儿,又有许多学生从其他入口涌进来,都是一副孤注一掷的模样,把脚上的球鞋踩得吱吱作响,让人分不清你我。那么,我进来的是什么入口呢?别的同学也是校工带进来的吗?

我就拍拍前面的同学的肩,跟他聊起天来。“这里真热,不是吗?”是呀,人这么多,难免把大厅烘得热乎乎的。大家的汗都开始从裤管边淌出来,流进地板的缝隙里涌出厅外。好久没遇到这么热的天啦。教室里虽然人多,却总是凉兮兮的,大概是因为没有阳光吧。我想到这里,前边的同学突然抬起脸,笑着对我说:“还不是因为你,把阳光带进来了。”“这怎么是我的功劳呢,难道不是校工先生干的吗?”我奇怪地问。前面的同学却已经转回去,开始跟别人聊起天来。人多太嘈杂,我没法听清,大概是在交流上周的考试题目,以及关于校长的种种奇闻。我只好把疑问咽回肚子,无聊地环顾四周。的确,这个大厅没有照明灯却依然辉煌明亮(刚才亮着的LED灯不知为什么熄灭了),这么说一定是有阳光进来了——这可相当不寻常。在学校里的任何教室都单有白惨的电光,映着学生老师的白脸和桌上地上的白考卷。上体育课的时候,大家要跟着体育老师的影子做动作,从来不能单独跑到阳光下……自然,这些都是学校的保护措施嘛。但是今天我一个人搭着电梯上来,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我们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学校的规定从来没给过理由。

在我东想西想的当儿,电影厅里变得越来越热,空气凝滞不动,地板变得白得耀眼,大家的脸开始变得苍白,甚至近乎透明了,但却依然微笑着。我向任何一个同学看去的时候,他或她就会转向我,朝我点一下头致意,弄得我都不太好意思了。长长的队伍在缓慢地移动,前面验好票的同学就带着神气的表情走出来,隐入了一个个出口。我好笑地想起我们在食堂排队的时候,打完饭的同学也就是这样捧着餐盘往回走,惹得一众拼命伸长了脖子看他或她选了什么菜,那多半是整个餐盘红绿相间琳琅满目。但是轮到自己的时候,食堂窗口里仅仅排着两道菜——一荤一素,别的都只有空盘子。现在想起来,学校一定是耍了什么把戏吧。不过,饭天天都得吃,循环往复不见尽头,电影却只能看一遍,现在不神气,什么时候神气呢……这个时候,连空气都开始变得亮晶晶,发出辉光了,视野之中已是白茫茫一片。难道阳光还在涌进来?校工不是已经把我来时的逃生通道关上了吗?我急忙回头看,眯缝着眼睛,透过后面同学透明的身体,望见校工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从阴影下方浮现。他正好也看着我,竟然是严厉的神色,眉头紧皱,两颗眸子映出强光,瞪得我不明所以。老校工平日里是很温和的,见着人总是他先微笑,跟他的三轮车一样有股软铁一般的韧气。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刚入校,他……这都是很久远的往事了,不再提罢。如今这般反差逼得我心虚地转回身去,干望着前面同学愈发通透的后脑勺发呆。


校长邮箱里的信件:

学生里有一个大人物。恕我未经允许,擅自变换放映方案。


在我快排到窗口的时候,大厅里亮得已经睁不开眼。我周围的同学像一个个幽灵一样杵在地上,他们的影子嗞嗞作响有如热锅里沸腾的水泡,冒着白烟,几乎要消融殆尽了,我一定也和他们差不多吧。正要回头瞧瞧自己的影子还剩下多少,前面的同学猛的拉了我一下:“到你了。”接着,他毫无预兆地软下去,扭了几下,平平地摊在大理石地板上,成了一滩水——往下看,他的影子已然蒸发殆尽。我恐惧地记起一样事。早在入校不久之后,班主任便提醒过我们,学生绝不能在阳光底下待太久。太阳既是创造者又是毁灭者,有自己的意志。当时最早的校歌就是关于太阳如何如何,小小年纪的我们在高墙围成的教室里赞美太阳,老师的啤酒底儿眼镜反射着头顶的电光。那是很久远的事了,我们长时间呆在室内,有些忘记这些规矩了。现在校长换过一任,出台了每届看电影的决议,倒准许同学们在阳光底下活动。只是没想到,化成水这种事不只发生在班主任的口中。

我着急起来,急忙把头往窗口里探,想验了票就赶紧跑,却看见明晃晃的两个铁锅,两盘盛好的菜,一荤一素,在我眼前冒着热气,以及两个阿姨殷勤地弯下腰,隔着口罩对着我喷气:“同学要选哪两道菜?饭票有吗?”这一下惊吓不小,我被唬得全身一震,忙乱间想把头探回去,结果狠狠地撞到上头的铁栏杆,眼前一黑,脚下一滑,一屁股坐进了同学化成的水里。这下是怎么回事?好像有什么里面的东西喀嚓碎了——我是永远看不成电影了吗?无尽循环的生活中最后一点光亮像是要离我远去了。一时间,因为心里的巨大伤痛,我什么都看不见了,只在凌乱的黑暗中见到一扇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的门,像老式的相机快门一帧一帧地闪动着,黑墙上显出模糊的放映轮廓,一股强劲的穿堂风将我和我手中的试卷书本一齐吹离。于是光屏化成一个光点,被吸进了一个巨大的、嗡嗡作响的排气扇,唯有这个排气扇在我脑海里持续地轰鸣、轰鸣……

我醒来的时候,旁边是漆黑一片。空气变得凉爽而干燥,远处真切地传来排气扇的响声,朦朦胧胧,仿佛从天地之初便作为背景音乐一直响到现在。我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最先是一张布满怜悯的脸,同学的脸,先前化成水的同学的脸,荧荧地透着白光。再往上看,则是老校工那张糙胡子脸,嘴角的烟头发着微微红光,烟气把他的鬓发染白了一块。两张脸都忧郁地微笑着望着我。我赶紧爬起来,不大自在地往四周张望一圈——整个大厅阒无人影,霓虹的电影海报像熟睡中的狮子一样熄着,前边的窗口给拉上了铁丝网,隔栏的扶手上有灰尘在熹微的过道电光中暧昧地闪烁。一切都是学校废弃多年的报告厅的模样,那个小时候几百号同学站着、对着旗杆宣誓的老报告厅。老校工柱子一般慢悠悠地站起身,吸一口烟,对我说:“走吧,娃。电影要开始了。”


我牵起那个学生的手往外走。在他旁边,我还能说什么呢?我不愿再发声了,不如就此沉默吧。


校董委员会给校长的加急邮电:

学校无力承担风险。请慎重。

邮电被驳回。


我牵起校工那只温厚有力的大手,感觉自己全身浸没在温水中,仿佛面前的一切无需我来安排,便自有轨迹从过去和未来的交界点延展出去,越过明濛的远景在尽头交汇,正如学校的知识将在期末汇集成泉浸没教室一样,身体随着不计其数的书本试卷不断下坠、下坠。我不禁在迷离中感慨:在这样一所学校是多么幸运啊。虽然作业是多了点,老师严厉了些,但是一切的一切都落入规矩的窠臼,落在无害的螺旋中。但是接着,我在虚空中攫住一个亮光,这亮光化成一个一闪一闪布满故障条纹的银屏,把眼前照亮了。于是我清醒过来,发现自己再一次来到那“逃生通道”中,鼻腔里充斥着灰尘气,身边跟着先前的同学。一阵穿堂风吹散眼前的雾。这里的循环被打破了。被谁呢?

我从教学楼的阴影下走出来时,已经又是黄昏了。天边是蓝黄交接的地方,路边树影幢幢。踩着石阶拾级而下时,我的眼角瞥见了什么在随风飘扬。我转过头,以最大程度的惊喜辨认出一张巨型的电影海报。在这之下,在另一栋平行的教学楼边上,正如先前在老报告厅中见到的、心中电影院的形象一样,密密麻麻站满了学生。看来皇天不负有心人,我想,即便经历了这些挫折,我最终还是回到了人群,赶上了电影,正如每次我都能赶完当天的作业一样。于是我迈着轻快的步子向远处的人群走去,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离开教室时的轻松心情。随着我越走越近,原本沉在西边的太阳却又慢慢地回升上来,好像跟随着我的步伐似的越升越高。我诧异地停住脚步,太阳却依然在回升,伴随着嗡嗡的电平声,耀眼的白光在空中的雾气里变幻着。没过多久,我的影子缩成浓浓的一团聚在脚边,直至与脚完全重叠,酷热又一次袭来。我仰起头,透过五指间的缝隙朝上张望——在我头顶正中央,镶着我平生见过最大、最亮的太阳,像一颗揉皱了的纸团在慢慢展开。在我四周的所有景物从原本淡紫色的模糊轮廓锐化为清一色的耀白,极强极浓的阴影覆在地面上跳动不安。接着,做梦一般,银白色的雪花开始下落,极快地铺就了一层,将一切的影子埋在下面,视野之内只剩白色。空气开始凝固,发出咯咯哒哒的破空声,静止不动了。这景象虽然极其怪异,却有说不出来的熟悉感,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见过似的。我感受不到热,感受不到冷,只是先前留在脑际的那个破旧银屏仿佛镀上了一层颜色,要从里面钻出去。莫非我将要融化在这烈日下,来不及赶上电影了?那么,我原先努力了这么久,又有什么意义呢?我还在惧怕什么呢?

远处的人群传来骚动,在静止的空气中,像地震一样传播开去。人群中站出了一个人影。我眯起眼睛去看,是老校工,严肃和陶醉在他黝黑干瘦的脸庞上交相辉映。随后,仿佛有人一声令下,整片人群转向了我。我这才看到,除了我的同学,这里还有老师,有学校干部,有戴着贝雷帽的教导主任,还有许多躲在他们背后的面生的新生。这么多人一起齐刷刷地向我转过身,望着我。而我,此时此刻已经成为电影欲望的一部分,和着人群希冀的目光一起在史无前例的巨阳下双脚离地,慢慢地上升、上升。恍惚中,喑哑着的排气扇声从脚底响起,地上的积雪像教室地板一样逐渐变得透明,映出天边的巨幅海报。

校工举起了双手,停顿良久,最终决绝地挥下。

瞬间,头顶的巨阳发出震耳欲聋的、倒带般的咔擦声。我感到一种无与伦比的狂喜从天灵盖出发抵达全身,仿佛有什么东西迫切地要从脑海中倾泻而出,像阳光一样抵达全世界。立刻,头顶的阳光陡然加剧,浓稠如蜂蜜,胶着在我全身。待我眼睛适应之后,我意识到我所处的位置成为阳光唯一的落脚点,聚成无限亮的一个光斑。而四周的全部区域,那些数不尽的教学楼、那些树、那些或聚或散的人群、那些我看不到并且将永远不会看到的全部事物悉数没入黑暗。于是我开始明白校工的眼神,开始明白校长的良苦用心,开始明白同学的隐语和阴影的永恒呢喃,在不可能的光辉中重温今日经历的一切。随着缓缓上升,我的影子在脚下渐渐扩大,离合,逸散,遮蔽了一片雪地。人群就在校工的带领下步入我的阴影中,仰着头,双手合十。同时地底又有些什么暧昧的回声在响,一些急切想冲破阴影的轮廓在鸣叫。以巨阳为放映机,以我为胶卷,以雪地为屏,电影开始了。

我螺旋状的记忆经一只无形的手,被缓缓地、一帧一帧地舒展开。一边的齿轮是我的大脑,另一边是太阳,两者被流动的光与影缔结,让原本循环无尽的人生变成了直线,细碎地投在我身下阴影之上,成为人们共同记忆的一部分。我看到自己儿时一次站起身和长大后第无穷次起立跳出循环的日常轨迹,重叠着印在底片上,隐没在众多意象中嗖嗖地出现又消失。然后是重复劳作中偏离航道的微小点滴汇成一股冲破螺旋的信息流,冲散了模考、收发作业等等往复的时间肌理。我看到前排女生的回眸一笑,看到弯腰捡笔时落在书上的蜻蜓,看到老师忙乱而不失优雅地整理衣襟……幻象之中,又有什么人的叫喊从实在界渗透进来。我睁开眼,看见无尽黑暗中,校长先生穿着西装,满头大汗,发福的身躯随着迈步而震颤,正从操场的一侧拼命跑来。他在喊着:“等我一下!”待他前脚迈入影子中,附近地上的雪全部变得通透,以我为中心,操场在雪镜的另一边反演成直线,笔直地贯穿校务办的白房延伸到无穷远。这投影也化为集体记忆的一部分,让校长先生激动地泪流满面,大声说:“成了!成了!”身后,操场上的草在阳光下疯一样地长,原来电影厅所在的教学楼则融化了大半,老校工露出调皮又欣慰的笑,张开了双臂。我看到我的人群慢慢睁开畏惧的眼睛,挨个走出我的阴影立在阳光下,脚下的影子第一次拥有酷似人的轮廓,镀金的边在乳白的光中熠熠生辉,似乎将要伴随一生永不磨灭。而我的放映还在继续,它从圆中划出直线,从光下寻找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