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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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进水里赤脚回寝的故事。


今天发生一件特别好玩的事情。六点出头的时候我去植物园散步,饭还没有吃。走到林荫里,看见比人还高的水生植物,背后是正在渐变的天空,心生欢喜,猜旁边没有人,于是开始放声唱歌。但我没有意识到前面就是水上的石阶,正好闭眼陶醉在歌声里,右脚踩一个大空,使劲地陷进泥塘,膝盖狠狠在石阶上磕一下。我第一先感到大惑不解,好像酝酿着发声的意境被我一脚踩坏了,然后感觉右脚整个浸在绵软的泥浆里,想到自己的鞋子一定完蛋了,就急忙往外拔我的脚,于是终于觉察到膝盖那边渗进来的疼痛,好像慢慢听见一个越来越响最后无法忍受的噪音。这一疼,高难度的拔脚动作已无法维系,急忙伸手去抓旁边的链条,整个人匍匐着慢慢往旁边的地面挪,触感沿着石板延伸。我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右膝,因为疼痛而大口喘息。我想:完了完了,旁边没有人救我,我要死在这里了。但是与此同时有种莫名的高兴劲从心底升起,我觉得旁边快看不清楚的景色因为我这一跤更美了,或者是我单纯保有对自己幸灾乐祸的才能,同时因这份痛感竟如此深刻而大感惊奇,心想真是小看了生活。所以我几乎是嬉皮笑脸地熬这份疼劲,待它散开一些以后甚至觉得舒适——贴着腿肚子的石板还是热的呢!太阳都已经下山好一会了,真神奇。摸摸石板觉着粘粘的,低头一看,铁链新上的黑漆正好精准地镀在了我手上。

我把糊着泥的鞋子脱掉,再扯下湿淋淋的袜子,看到自己白得出奇的右脚,端详了一会,激动地意识到如今自己获得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把左脚的鞋袜(干净得罪恶)也一并脱下,用高高兴兴的右手拎住两只鞋,站起身准备迈步。才落一脚,触觉已被狠命地撞击,让我从下到上起激灵。哈!一场live里唱到一半,Aurora在台上脱下鞋,丢到一边说:“Life is much better without shoes.”但是她还是穿着袜子的。这样想着,我又试着把左脚袜子套上,迈了几步,反而又觉得不过瘾,再说袜子比脚不好洗得多,并且左右脚应该是平等的。

这时候一切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我开始沿着石板路往前走,脚底温热细腻的触感像在说话,小石子和树枝带来的刺痒是一个个错落有致的休止符。我大声地对自己说:你从来没学会过走路呢!不仅不会,而且不了解。我不知不觉地调动全身心感受这种触摸,好像在学着使用新生的器官。再一脚,石板切换成沥青路,简直是踏在针尖上,人造物相较自然粗粝到不可忍受。如果我是牛羊,一定不情愿横穿马路。但我已经获得了往前走的惯性,不再惧怕撞击了。时间也是靠惯性维系的吗?有一天醒来,因为我不再想迈步,时间就停滞了,不过这样的话每个人的惯性不同,时间也得不一样。低头看脚的时候,有好几只小个儿的蛤蟆穿梭而过,对踩到动物后那种迷人恶心感的惧怕如此强烈,以至我从最丰盈而热切的草坪上让开,只敢沿着路缘走。沥青路上画着的黄白条纹成为岩浆中蜿蜒的小径,我直接从它们相较下的温柔敦厚中体味到无比的幸福。

这时候我已经挪出植物园,往回寝室的路上走去了。我有意识地想着别人看到我的壮举,会想些什么。可能觉得莫名其妙,可能见到我裤腿下的红肿而感到抱歉,可能还会佩服我。我可是这里第一个学会走路的人!他们都不懂。他们哪里知道这里人行路的石砖是温的,窨井盖则冰凉彻骨,还有像诗一样的纹理。相比之下,骑着车的学生是彻底在空气里游泳了。我想起高中的时候也像这样赤脚过一回,那时是傍晚在校外吃饭回来,天上下起巨大的雷雨,我的两只鞋子成为两盆捂在脚上的泥水,农民的基因让我痛快地撒丫跑回教室。我的光脚立刻成为班级中的电灯泡,身旁我喜欢的女生像欣赏艺术品一样瞧着它们。当天晚上,我傻里傻气的淋湿样叫班主任放了我的晚自习,干脆在朋友屋子里彻夜狂欢。现在,我身边少了一些情感的参考物,我没有倾心的人,但是我大概变得坚强了,就像这双在走路的脚。右边一个军训的女生连队正在经过,我把鞋换到左手,自顾自地沿着触感意义上的最短路线行进,再让步子和斑马线间距持平,好像路是从脚下延伸开去的,好像我触碰到的就是自己的脚底。不远处,寝室楼就在向我招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