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进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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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学期爸爸送我返校。我在学校里第一次开车,报到后送室友回寝室,然后我和爸爸在二餐吃了顿饭,由此虚构出这篇故事。


最后一件行李是一袋子书,也被放进了后备箱。一切准备妥当了。妈妈站在车边,叉手看着我微笑:“睡早一点!”我点一下头,摸出手机。再抬起头的时候,爸爸不知从何时起开始说着自己年轻时候的事,而我们已经在高速上了。天气真好啊!从这边望过去,驶来的指示牌泛着辉光,“上海”二字清晰可见——我要回到学校了!爸爸在说:“我中学的时候,也分不清主次的,花了好多时间就在练字……”回到大学后的心态是不是会和先前不一样了呢?我一边听一边自己想着。总觉得大学里的景色好像看不清楚似的,这学期得搞搞明白。“后来找对象的时候要不是凭着一手好字,我也骗不住你妈妈。”“哈哈,看起来是长期投资啊。”我笑了,又拿起了手机。过一会,迷迷糊糊地快睡着了,听见爸爸朦朦胧胧地说着话,讲到了工作晋升的故事,这些我应该已经听过一遍。再一会,半梦半醒间,忽然又听见爸爸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而且低沉了一些,在说“生活褶皱的时间肌理”,吃了一惊,睁开了眼。阳光刺目,又一个指示牌亮闪闪地飞远了。我再留神一听,依然是工作的故事,已经在讲如何调到县城等等。我又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车停在了校门口。我坐起身,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方位,感到一种兴奋从胸口渐渐传到四肢。是时候找回在学校里的状态了!爸爸没进过大学,这次正好能借机让他参观一下。不过他大概比我更有概念吧。虽然我念书比他好,他总是有办法让我刮目相看。往窗外看去,本来排在前边的汽车突然齐齐向一边掉转头,学生们背着书包跨出车门,正在朝驾驶座上的家长挥手告别。再往前看,见到门口的保安举着一个“停”字,示意不能进去了。爸爸把车窗摇下:“您好。”话没说完,保安就念:“家长不能进校。”态度很坚决。好奇怪,学校没有通知过呀。本来我还想着请爸爸吃食堂三楼的铁板烧呢。我们的小轿车也只能跟着掉过头去。门口的停车场反射出一片无可奈何的辉光。

但是没多久,我就全神贯注地盯着前边,身上系着安全带,只身一人在学校的人群中穿梭了——而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开车。从挡风玻璃望出去,熟悉的校园好像抖动起来,像长时间盯住一幅画一样变得新鲜而陌生了。右脚一踩油门,车子呼呼喘着气冲出去,吓得我赶紧换踩刹车——真险啊,离前边同学的书包不到十公分了。就这样一惊一乍地到了宿舍楼下,完全顾不上看什么风景。我喘一口气,解开勒死人的安全带,脚往外迈,感到沥青路面像棉花糖一样陷下去了,而头顶的宿舍楼整个朝这边鞠着躬。再定睛一看,哪有什么鞠躬的宿舍楼。路对面有两个好看的女生拉着行李,有说有笑地走过。我摸了摸口袋里的钥匙,终于下了车,脚和行李箱同时站稳,一手拿上两三个袋子往宿舍走。暖洋洋的风吹在脸上,舒服得想让人打哈欠。经过宿舍门口,几个同学排着队,宿管阿姨正巧抬起头。我于是高兴地说声“阿姨好”,感到亲切的滋味从心底产生。接着口袋里的钥匙终于能够打开寝室门,让我看到一切在一切的地方。而我将坐在小书桌前,把电脑、书和自己的快乐一样样从书包里拿出来,整齐地摆在桌上……

我回过神来,看到爸爸从窗外边探进半个头。他对我说:“第一次开车要小心哦!”我的手正放在挡位上。爸爸的车轰隆隆地发动起来,声音大过了校门口嘈杂的人声。我问:“那你去哪里呢?”他说:“我就待在这好了。等你放好行李出来,咱们一块去校外吃中饭。”我开始倒车了,屏住呼吸,看着后视镜里的景物不成比例地放大。“停!”爸爸喊。我回头看去,并不高大的爸爸站在太阳下,他的脸在明媚的阳光中微笑着,说:“随心开吧,不会撞到的。”真奇怪,我没有见过笑得这么灿烂的爸爸。是因为今天天气特别好吗?这份情绪感染了我,让我也觉得自己战无不胜了——我可是坐在爸爸的车上啊!虽然他不能进校参观,他的车是和我一起的。

我踩下油门,车子如同想象中那样兴高采烈地往前冲,但是一切仿佛都在我的掌控中。爸爸红色的小轿车载着我绕过围栏,离开校门口的停车场,不紧不慢地驶进了校园。太阳这会更大了,我在车里渐渐冒起了汗。眼前的树荫、行走着的返校的同学和远方报到处的教学楼一样清晰可见,让我不禁怀疑先前校园是不是一直被雾笼罩着,如今才放晴,好像是为了迎接我们一样。这么想的时候,头顶似乎渐渐阴下来一片。我稍稍用余光往上瞄一眼,立刻吃惊地喊出声来——报到的地方,远方的教学楼真真切切地弯下来,像朝这边鞠了一大躬,楼顶的天台迅速朝这边挨近了,不成比例地变大着。黑漆的栏杆、毫不知情的空调外机、箔包的楼面,同时直直向我的脸伸来。然后身下的沥青路面变得绵软无比,我和汽车座位一起往下陷,什么东西融化了……是所有事物都融化了,或者我融化了。等再次意识到自己睁着眼的时候,身旁依然是熟悉的轿车内饰,一个尖细嗓门在喊:“停!”我做梦般回头看去,透过朦胧的后窗,望见仅差十公分左右的一个米奇书包狠狠抖了两下。下一秒钟,副驾驶座的车门被打开,像数分钟之前的我一样兴高采烈的室友兔子般蹿上座,嘴里大声地念着话,左手伸来狠命拍我的肩,扭动臀部迅速找到舒适的拐点,“咔”一声把安全带插上了。

我一点都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愣在原地半天,傻子一样地问他:“你报到了吗?”室友翘起二郎腿:“你不是刚和我一块在楼下报到了吗?你在逗我吧!”不等我回答,眼睛和手闲不住般到处乱碰,啧啧低声称赞道:“真是辆好车啊!是你爸爸的?你妈妈的?”一手做凉棚状搭在头顶,“看啊,从这里望去,咱们的校园看得多清楚!”我这时才意识到车外是白茫茫一片,地面上覆着的铝箔在春日太阳下熠熠生辉。一句话,我们的车停在教学楼的天台上。室友催促:“走啊,回寝室去,你不是行李还没放吗?”我说我大概又在做白日梦了,刚刚才做过一个,这次得想个办法快点醒来。“真好笑,那你大可以从这儿开下去,看看有没有摔死喽?”真是到位的挖苦。我盯住他看一会,慢慢地说:“你原来不是这种性格的人,怎么回事?”顷刻间,溢出脸孔的笑意转成愁容,两颗眼泪顺着室友瘦削的脸流下。有好一会,我们俩什么也没说。我极其惊异得瞧着他像模像样地把眼泪鼻涕揩在手背上。呜咽完了,他说话了,很小声:“我怀疑是这辆车子的缘故。”立刻像小鹿一般局促不安了,手忙乱地不知往哪放。阳光透过他剪短的刘海照在脸颊上,原本熟悉的室友看起来一下成熟许多,几乎是个大人模样了。“反正随心开吧,不会有事的。”他这样说。

最后这句话起了效果。我挂上挡,松开刹车,任凭爸爸的车迈上天台低矮的围栏。我们在舒爽的空气中平稳地前行,有时快些,有时慢些,像张满翅膀的大鸟,划出一条好看的弧线。小轿车降落在东区的宿舍楼前,室友脸上挂着刚睡醒的神情,茫然四顾,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一样。我想了一想,搭住他的肩,说:“到了。现在麻烦帮我拿点行李吧。”听到这句话,他出声地喘起气来,口气中明显有歇斯底里的成分:“从来都是我麻烦你,你有什么资格向我道歉?”嘭一下,一记拳头落在我左边脸上。我被彻底打懵了,木然望着室友怒气冲冲的脸,心想我应该见过这张脸无数次了,但总是有什么还未理解的结构……“对不起,对不起,我过分了,我不再打了。”他这样说着。嘭一下,又一拳狠狠地落在右脸,我已经看不清东西了。混乱中,安全带好像伸得无限长。两个人在主副驾驶座上像亲兄弟一样扭成一团,分不清是谁的手,谁的怒火,谁的眼泪……

再次睁眼的时候,爸爸站在车外等我。“瞧,不是成功开回来了嘛。没闹出什么事情吧?”我坐在驾驶座上,前面是校门口。抱着混沌的脑袋想了一会,我说:“没事。”接着意识到爸爸或许只是在问汽车而已。可是他怎么进来了呢?原来学校门口光拦车不拦人,爸爸在停车场转悠一圈,悄悄走进来,偌大的校园就在面前敞开了。副驾驶的车门再次被打开,爸爸坐进来,“哎嘿”一声,舒坦地掏出手机。外边依然是那么明媚,仿佛从世界起始就从未出现过乌云。路边的蝉开始叫起来了,但是夏天似乎还不应该来临。我跟爸爸说我刚刚做了几个特别真实的梦。他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毛,想了想说:“总是有的,有的时候梦得多一些,有时候少一些。”突然看向前方,冲着我大声喊:“刹车!”我赶紧回头,脚下意识地猛踩。红色的小轿车全力加速,好像邻居家养的狗一样没命地吠起来,眨眼间冲到道路中央向人群撞去。我感到冷汗沿着脊背哗哗地淌下,眼前发虚得厉害,仿佛落到无法脱身的什么东西里。但是车终于还是狠狠地停住了,离前边同学的自行车只有十公分不到。爸爸开怀大笑,拍了拍我的肩,手比划着眼前的状况,说:“看,就是这个道理。”

撩开食堂的防风帘,人山人海的潮气使得我的眼镜蒙上一层雾。我和爸爸站在相邻的两个台阶上,静默着,满怀笑意地看着地面上的人流越来越远。偷溜进校园的爸爸会被发现吗?我打量着西装革履的他,心想倒真是像模像样的一位教授。没上过大学的爸爸,如今成了教授的爸爸,站在点餐窗口前嗫嚅了。里边,食堂阿姨的大勺如想象中上下翻飞着,仿佛有独立的意志。我端着我的鸡排饭站在队伍后边,看着爸爸忙乱地收回手机,双手把托盘取近身,脸上挂有梦游般的表情,在人群中到处搜寻着谁。“我想起一些原来的事。”我们俩并排坐下的时候他说。我大方地从鸡排上切下一块给爸爸。爸爸蜷缩在椅子上,看起来小小的,好像为占用了公共空间而感到难为情一样:“太多了,我吃不下。”这时候我眼前闪过一个身影,重重坐在了对面,大声地说着什么话,并且响亮地让盘子落在桌上。我抬头,望见一张全然陌生的面孔,便接着低头吃饭。对面同学嗓门更大了,嗡嗡作响着,说的应该是中文,但我一个字也没听清。我好奇地再次抬头,见他瞪着我,右手捏住筷子在空中比划着,唾沫星子四处飞溅。“你室友啊,”爸爸在旁边说,“和你问好呢。”吃了一惊,我说我不认识他,更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对面陌生同学立刻爆发出一阵笑声。我转过头去,见他在使劲对我挤眉弄眼,更加愕然了。爸爸也笑了,大声说:“真是个有意思的后生。”于是一双筷子熟络地伸过来,夹走了我盘子里的大块鸡排,毫不留情地落进黑魆魆的嘴里。室友拔出筷子,友好地指着自己碗里的肉片,示意我也有权利把它夹走。“多好呀。原先我在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和几个室友也是这么铁!”爸爸马上插话。我瞧见原本并不高大的爸爸站起身,如同迅速胀大的气球一样,瘦小的西装撑得满满的,使劲握住对面伸来的手。我仔细盯着所谓室友的脸,像是看着学校里的湖面,什么也没瞧见,只能憋出一句:“你原先认识我爸爸?”室友开口了,一字一顿,清清楚楚:“我碰见过和他很像的人。”盘子不知何时已经空了,我大概也饱了。我们站起身缓缓走到楼梯口,爸爸口中的室友如预料般不见踪影。我感到有什么东西要从某种时间中钻出来,回头望向爸爸,依旧是梦游般的神情,却显得高大了不少。我不禁肃然起敬。

沿着小台阶往下走时,人流还在涌来。我眯起眼睛,想着这个梦何时会结束,或者从来不曾,或者永远不会。但是爸爸一定是真实的。我不能想象爸爸也只是一个意象,就和我的那位室友一样。我看清楚一些东西了吗?大概是比以往更清楚了。“面。”我爸喊我。转过头去,农村出身的爸爸拿起手机,对着楼梯转角处的大幅留学海报拍照;西装革履的大学教授,对着一块来历不明,斑斑点点的培训机构广告照相,这使我重新落回现实的真空中,有一股力量迅速从腹部往上涌,停在喉咙口。我大声喊出来:“不用拍!”声音在楼梯的墙壁间回弹着,人群在同一时间听见,齐刷刷朝爸爸的方向看过去,没有一个人再迈步了。于是我与众人一齐看着爸爸怡然自得地收回手机,近乎优雅地回转身,转眼就走到我身前,搭住我的肩膀说:“你推荐的铁板烧确实好吃啊。”脚步声与此同时重新变得凌乱而无知。我往上看,看不清任何一个学生的脸。但他们也在这个食堂吃饭,也在这个校园里生活,想来真是不可思议啊。我们走下了楼。

红色的小轿车再次平稳地行驶在校园路上。我指给爸爸看:“这是硕博学生的住宿区,这是体育场,这是上中下院,我们上课的地方。”几辆电瓶车从车子身边嗖嗖地擦过去了。爸爸转头看向窗外,啧啧赞叹:“现在大学建设得这么好了,像一个镇一样。”行人友好地从路中央避让开去,我再次闻到食堂的油炸味道,瞧见会鞠躬的教学楼。阳光透过头顶茂密的树枝洒下,使视野变得斑驳。我渐渐感受到一种宁静从心底产生,好像行走在什么路上,正通向一些伟大的事物。前边的路面光洁如镜,倒映着蓝天、路边的自行车和我们。一时间,我以为这条通向宿舍区的主路将要永恒地延伸下去。“是呀,大学里的路,就像分岔的生活。前边是左转?直行?还是掉头?这应该是你做决定才对。”我吃惊地转头。爸爸戴着他便宜的蓝牙耳机正舒舒服服地听书。阳光安静地照在胡子拉碴的脸上,使他看起来年轻得像个大学生——像谁来着……我打了向左的转向灯,然后直直地开过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