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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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物有情。


出门时,天已漆黑。拉开楼栋的玻璃门,雨的气味混合着喧嚣袭面,但这种侵扰是安静的。我没有拿伞。确切地说,是因为丢了伞。上一把,蓝盈盈的,小巧的女伞,买自横亘地图另一侧的省份,趔趄地随我穿过多雨的施工地,徙至上海,曝过军训的大太阳,正要变得安之若素时,被我一口气落在绵绵无别的共享单车上,不知去哪里赴刑了。伞这样的诤友,不像水杯那样缠绵,离之邈然不觉,忽然到了雨天,风雨构织网罗时,独谏以全身。若物有情,数世不得报也,而我就这样把它弄丢了。如今行于潦涂之间,头顶是积云,喑哑凭风,几欲降祸。从寝室楼走到对面便是餐厅,但这时候已经打烊,乌黑深沉的一拢水泥房,坐在荧荧亮着灯的小卖部旁边,仿佛尊卑互换了。这边的路像河流,不似人工四通八达地铺就,蜿蜒着在寝室楼群间淌过,东十二,东十四。一条条鱼自门游出,背着成王败寇的书包,手机屏如同诱饵,牵着自己往前浮。偶然抬眼望望天,水面外的月亮浮汆在树林上,是一个迷迷恍恍的大灯笼,被成排的路灯比得黯然无华。这样的天气,出门如远游,寝室内外恍若隔世。生火烹水,柴尽而水未沸,就着热气照常饮下,腹痛犹然。大部分时间,或者在拾柴,或者在揉肚子,也不懂得吹气凉一凉再喝,更不明白让给自己腹痛的究竟为何。上海的天是将要凉下来了的。

不过雨不在下,只是先前来过。空气稠腻得能抬手捏住水珠。积水漾在自行车后椅上,路障边,死寂的仪表盘前,映着远处教学楼的光亮。抚之,手指就要融化进去,好像本就属于那里一样。说诗意,大概是在讲我没有听清你的话,做出礼貌的姿态看着对方。怎么会是刻意的呢?或者当作一件皮外套,出门便穿上,行人注目而自得。回到家,嫌太热,往沙发上一丢。明天出门时没寻见,顺势去商柜挑件更称心的,反正先前那条已穿旧了,然后装着仔细的模样,问:你刚才发言了吗?沁凉的积水啊,就地焚尽了这些皮夹克。从棱镜的这端望去,所有话语都可喜地朦胧着,像是在彰示:你瞧,从这雾中取一瓢水便够了,积在眼窝里,将泪饮下,让听觉随视线一同叆叇。哪有人看清过这片天呢。雾天里莽撞独行的人们,一边走,一边为脚边的地(如果有地的话)涂上线。有时瞪大眼睛,出声喊:瞧,这儿有人走过!立马顺着那陈旧的涂鸦寻去,而方才那声叫唤迷濛在潮湿的水汽中,数个身影窸窣擦肩而过,一并浑然不觉。也有人同我一样,转头,环视四周,睁着眼,好像在找着什么,好像在进行某种对照实验。不过对象是永远浸在雾中的。一忽儿,研究者自己捏着鼻子,气喘吁吁,兴致全无,一心寻找逃生窗口,生怕吸进含菌的雾气。先前的姿态呢?说是诗意……永恒的雾一直萦绕在际,我的手指头冰冰凉,插进裤袋取暖。上回,骑车在路上,正好是降温的时候,添衣的惯性总迟天气一拍。冷气沿衣领侵袭时,我就对自己说:哪有什么冷呀,只因为你捂着团火,哺乳动物的咒谴。也像当年元兵下江南,仿佛文明的火种要就此断了。百年倥偬,儒是儒,道还是道,只是回头看去,总是原来的雕像更美,更大,随时间并添许多细节,华美到望不清。捂着火的穴居人,嗅到冬季的凉意,好像十几个冬天一齐在身上复苏。当年的晨景,入膝的雪地,妈妈车上的霜冻像怎样也摇不尽。但蛇还是不如人,它们的冬天是黑色的;我们呢,至少可以做梦。梦里面,雾和今晚一般大,人们临渊而坐,三两为伴,相互取暖。我搬着椅子,顾盼不暇,生怕有人落进去,指头冻得冰冰冷,只得伸进自己的裤袋。低头看,一小团火苗荧荧燃在胸口,四肢终于感到一些暖意。而柴似乎有些潮湿了。毕竟是在丢了伞的雨天。

话说着,小卖部已佇立在身前。仄身进门,雾气带上蒸汽的味道,烤肠受炮烙,豆浆血流成河。数排货架好像从亘古就栖身此处的山峦,薯片、饼干、巧克力,商品如苔藓,刈去一片复生出一片。走在藓草遍布乱石嶙峋的小道上,杜衡芳芷恐怕不在这里吧。这踏青正要生趣的时候,古道另一端蓦地现出人影。或者是农人,背着罗,顺路归家,相视莞尔;或者急匆匆地,沿着岩壁上攀,因为苔藓的黏滑重又坠地,决议另择落处再试;或者,只往前跑,埋着头,光着脚,即使听闻了尽头为何物。遇见人总是考验。需要为攀援者搭手吗?需要拦下逐走者吗?闲人无所适从,落下一步好像是靠惯性。见面行礼,微笑也分权利和义务。义务的意思是客气到不好意思,因为面前就有位男生对我笑了。我们谦恭地侧身相让。我看着他踱远,从道旁挑起一块苔藓,收在腋下。伯夷叔齐,放在现代应该不会饿死。但我也不是闲人,同样要找块苔藓,一位诤友,淡如水的挚交,一段新的注定辜负的感情。于是在最深的乱石丛中,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崭新的短柄伞垒成冢,两三个朝代就这么静悄悄地过去,藓草已很绿了。若物有情……如今我慢慢附下身,做个掘墓人,一心想着以珍宝换取苟生,向天空卖得薪柴,并且不再使火熄了。问题在于,这回认友的选择权在我手里,仿佛担上一些责任。负罪的意思是生活不能分岔。一般而言,雾天中的人涂线相接纯属偶然,幸运或是不幸,若不济,只能怪罪眼睛,或者这永远粘腻的天气,脚是无罪的。突然间,好像眼前出现三岔路口了,好像这边的线是事先涂好的,好像本来就只有我在玩捉迷藏,在这片充满希望的雾中,和神一起。我依次拿起这些神像,掂量上帝的质量,试探这分叉的真实性,只感到均等的重力,一时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失落,脚也无处放了。刖刑之足实在是无辜至极。再俯近一些,墓中珍宝悬着清一色的筹码,唯一区分仅在于颜色。极可疑的岔道啊,怎么路的通向仅仅取决于个人的癖性呢?在上路前,难道不曾有位师傅,炉火前转身,袖管揩去额上汗,把嘱言如同他的抡锤一样卸在我肩上?难道先前在海上,疾风裹卷巨浪,不曾有看不见的手托起我的船只,因为无声的祷告传到她耳旁?所有的传奇故事难道不是发生在同一人身上,由同一张嘴讲出?堂·吉诃德眼中,风车正对着他的鞍和村庄,城堡为他拔地而起;卡夫卡和密伦娜从来都在同一房间交谈,眼碰眼,心对心,话语绝不出口。如果世间镜子不存在,眼眸映不出人像,路仿佛就是直的,我也用不着揣着手,凭自己的火温暖四肢。每条岔路都能疾驰向东,师傅的嘱托抛却脑后,永远晴朗的天穹下,哪还需要买什么伞呢。可是,可是世界就是棱镜拼成的。低头,连水泥地也映着光。伸出手臂,皮肤像开刃的剑身,反射出迷惘的半边脸。我的眼睛从任何事物后面望向我,怜悯地、带着希冀地凝视。说是伞,不过是用一面小镜子挡开一面大镜子。走在路上,时时刻刻压低伞沿,只见脚不见人,似乎希望雾气更重些,连近了身都窅然,只有路在脚下延伸。我要找的,难道是这样一面镜子吗?往头顶看,一团火映出数团火。倾斜伞柄,让一些光亮投在路面上,接踵的行人间,好看清他们的脸,数清他们的薪柴还剩几何。然后也许火能点燃火,手能牵住手。再往前望,原本雾气萦绕的地面有光闪烁,雨也许便不再下了。

回寝室的路上,手中新买的伞越掂越沉,像块渐渐吸饱雾水的海绵。慢慢地,手臂仿佛顺着伞柄延长开去,如同大副的木腿从裤管伸出,船长的金钩挥舞不停。这份重量是那么令人安心,让落下的步子印下深黑的脚迹,将沥青的涓流拦腰截断。又好像牵着谁的手,一位挚交,信任地让我带路,突然故意弓起身,脚离地,把全部重量压在对方手上,就像儿时我常和爸爸所玩的把戏那样。于是我也学当时爸爸的招数,挺直腰板,手臂蜷成有力的直角,脸上勾出微笑,迈开步子往前跑。积水,雾,行人,回忆,在耳畔沁凉地抚过,都是昨天还是前天的梦,悄悄渗进现实一点,触到滞重的火舌就如蜡熔化。只有我,只有我,踩着虚构的地,手牵真实的桨,于真空中飞驰。柴,岔路,苔藓,镜子,碾碎了的意象像玻璃渣从天坠落。穿着所谓诗意的披风赤脚穿行,积重难返,不如就地撑开这伞,挡住透明的月亮,瓷质的星星,躲入驻足的混凝土树丛。解开扣带,开伞如张弓,角度向上,直指阴晦的云层。风还在因奔跑而袭面,雾滚滚如雷鸣,我的手被另一双手温暖了,抬起头,见到冲天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