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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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川端康成的短篇《铁楼梯》的改写习作。原篇收录于南海出版公司出版的《伊豆的舞女》作品集。


町子打赤脚登上了铁楼梯。

这时是夏季,远处的云渐渐聚拢在一起,整个天变成了一面镜子。地上,蝉鸣和着近处公园里的人声落到耳际。脚底的凉意才让町子发觉到自己从舞台后台出来便光着脚。她手扶着生锈的扶栏,慢慢往上走。

“新恋情,”她说,“如果不是在我心中崭新地诞生……”

皱皱眉头,喘口气接着说:“新恋情,如果只是旧欢的延伸,像一株树的另一簇分叉,那么我便不该有新恋情。”

这些话仿佛从嘴里说出来,那个少年便听得到似的。町子要把它们写在纸片上,从屋顶抛给他,这就是她在爬这破旧不堪的铁楼梯的缘故。“新恋情……”她继续说着。在脚底板冰冰凉的同时,又有一种气氛从屋顶降下来。她站住审视一下二楼客席的窗框雕栏,抬起头望见舞台帷幕背面乌漆漆的绸缎。少年的面庞渐渐从町子眼里消散了。钢琴的声响从屋里传来,正是排练舞蹈的曲子。脚下,人群与地面在渐渐离去,町子感觉自己像尊佛,映在天上,人流如潮水般向外退去。这与在舞台上的感受正好相反。第一次爬这座楼梯是什么时候?她回想着。她初见鹿山又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

于是乐声渐渐张大了,琴声牵着町子的关节,或仄或平。町子从嘴唇到足尖,完全听任鹿山手指的摆布。那时她比现在更轻些,走路猫一般踮着脚。鹿山的燕尾服尾巴从后台拖到前台,像个铃铛一样在眼中闪闪发光。

“我从七岁开始就喜欢先生了。”她念道,语气正如先前她同鹿山聊起新恋情一样,嘴角向上扬起。

“从七岁起?”那时鹿山惊讶地反问,“不过町子你进舞蹈团的时候是十五岁,与我初次见面也是在那时的两年前嘛。”

“可是,我觉得好像从七岁起就喜欢了。”

“这就是说,这句话与‘町子到了十七岁才喜欢我’是一个意思。”

不错,确实是这样。町子的心、嘴和四肢被同一股情感连在一起,恍惚间已是四年。第一次见舞台的时候,幕布闪闪的绸面像是会留存到永远。但是那时候町子并不会想到,在后台被烟气熏黑的外墙上,还有这样一座铁楼梯,能沿着它望见帷幕的背脊和鹿山的谱面。运气好的时候,通常是在傍晚时分(就像现在),还可以看清看舞人群中的一张张脸。如果爬上屋顶……町子并没有爬上过,这是头一回打算这么干。少年也就是这样像她爬楼梯一样地走到她身边吧,她想着。那是多漂亮的一张脸啊,在露宿者的蒸汽里升腾起来,让她脑中的人群又一次像个散架的玩偶一样无法拼回一个整体。鹿山的眼镜,她好笑地记起,在乱糟糟的露宿者手中从舞台边逐个传到公园里,被心慌意乱的她一脚踩碎。鹿山属于一个整体吗?就像这个锈兮兮的铁楼梯一样,就像一出舞蹈剧那样?町子感到自己能直接体悟的东西终究是少数。

自然,在鹿山说出“町子你再怎样为自己辩解……”的时候,她还是格外讶异。恋爱中的人,不应该有新恋情,更不应该将新恋情向旧恋人坦白。这点町子应该是知道的。然而有时候,当一个人太爱一个人的时候,这些要点像在聚光灯下一样又朦胧又清晰。町子说出口的时候,仿佛带着回忆的神情审视着自己的嘴角。她于是说:“我没有为自己辩解呀!”

“你再怎样说明……”

“我没有做什么说明呀!”

“你只是想用辩解来搪塞吧。这样的分手方式,即使你未曾觉得自己背叛了我,终究是太苍白了。一想到町子你是不得不想出这些话来,我反而为你感到可怜。”

“想出来?太可怜?我是这么高兴啊。我一如既往地爱着先生,同时也能爱另一个人,这太好了。我觉得能向先生坦白正是我爱着您的表达呀,可你却……”

后面鹿山说了什么,町子听见了又像没听见。她的手抚摸着扶栏,漆皮淅沥沥掉下来像下雨,脚渐渐麻木了。“新恋情,就像这个楼梯,它……”又一个新的开头,好像有什么思绪慢慢交织起来了。“从这一端,我能看到旧恋情闪闪发光的铃铛,先前却只是听到……”纸片太小了,这么多字恐怕写不下吧,而且这样说新恋人也不会明白。可是话还在涌进来:“即便是连通着屋顶,我仅仅也只看到了人群……”这样就矛盾了。一群鸟被町子的脚步声惊起,嗖嗖地掠过电线杆,往露宿者那边飞远了——到底该不该断绝新恋情呢?她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夜色渐渐重了。远处的仁王门、五重塔和观音堂退进阴影里,而同样潜匿在公园阴影里的长椅因为阵阵喧腾起来的人声浮出了雾气。年少的新恋人悲哀地沉默着,宛如一块蛋糕的一角,被藤萝架和蝉鸣遮蔽得严严实实——至少在町子的心中是这样。她慢慢从口袋掏出纸片,手指划过鹿山送给她的小谱面,感到音符像浮雕一样错落有致,光洁如新。幕布是多么好的灯芯绒做成的啊!从这里,依然可以看见它闪闪发光的背面。而燕尾服是布做的。三楼的寝室上挂满了美丽的舞衣,正如町子现在身上所着,夜露浸湿了长长的衣角。露宿者喜欢看这些舞衣,它们在公园里到处都能看见,陪伴着人群坠入白日和夜晚的梦。他们既缺乏食物也渴望女人,三楼的舞衣和每两周的义演,仿佛成为他们意识里难得的完整的一部分。“町子你从三楼往外看,我就想象着你把舞衣上的腰束绑在窗口徐徐向我滑下来,那有多么美啊。”少年的眼睛沿着长长的睫毛看着她,“你在舞台上发着光啊。钢琴和你的舞姿契合得多么完美!”町子脸又红了,手轻轻地抖着。她慢慢地停住脚,仿佛有惯性似的,嘴里轻轻地吹起口哨,吹的是现在舞台上正唱着的歌。天上的云渐渐散开,夕阳已经快看不见了。町子不急不慢地走下楼梯。

年少的新恋人站在楼梯口,往上瞧着她。

“町子。”等到鹿山搂住她的肩膀的时候,人群的喧腾已经散去,“你在哭啊,町子。独自一人在这种地方。排练结束了,大家都在吃盒饭呢。”

町子觉得她的体重整个儿倒向鹿山,不断地消失了。乌黑的、闪闪发光的帷幕背面已经看不到了。二楼的客席亮起了灯。

“刚才是我太不好了。就是说町子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可是我却让你过多地看到了丑陋的男人心。如果町子真的有喜欢的人……”

町子微微地摇了摇头,沉默不语。鹿山盯着她看了一会。

“我后来仔细想了想,明白了,町子是多么信赖我啊!”

“而且爱。”町子赤着脚沿铁楼梯走到地面上。鹿山的燕尾服是深邃的黑色,远处的路灯昏沉地亮了。她慢慢回想着这舞楼屋顶的模样,可是怎么也记不起来了。鹿山牵住她的手,一只小铅笔从町子口袋里落下来。于是她明白过来,向少年的脸扔过去的纸团,自始至终都保留着空白,正如自己一样。而她和别的舞者将在晚上排练完以后,为后面那些露宿者们一起合唱。那样一定很快活吧。